云端观艺|海洋景观书写新路径:基于经验与想象的“二重奏”——评阿占中篇新作《后海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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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洋景观书写新路径:
基于经验与想象的“二重奏”
——评阿占中篇新作《后海》
 
 
  霰忠欣
  中国海洋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。诗歌与文学评论见于《诗刊》《中国现代文学论丛》《长江丛刊》《解放日报》《山东文学》《西部学刊》《青岛文学》等杂志报刊。
  阿占最新中篇小说《后海》或可称为其近年创作的重大推进。文本聚焦于青岛从“后海”至“前海”的演进,呈现百年城市发展变迁史,更在青岛工业发展历程的叙事中,借白描之法,在微观图景中实现以冯氏家族为代表的命运跌宕书写,两条线索统汇于“前海”与“后海”边界的弥合之中——阿占介入边界,又在映射时代的裂隙中跨越边界,实现基于海洋景观面貌的呈现。
  从阿占的创作延续性来看,《后海》与此前的小说创作共同构筑起植根地理、知识、文化的海洋景观。早在《制琴记》《人间流水》《不辞而别》《满载的故事》《来去兮》《石斑》中,阿占便凭传统与现代、东方与西方文化的碰撞,实现了植根青岛的海洋生态书写。面对逐渐商业化的文化传统与历史遗产,阿占展现出强烈忧患意识,并不断探寻日益衰颓的人文景观恒久留存的方式。基于此,《后海》更具宏观意义的海洋城市景观的观照,经验与想象的“二重奏”式书写得以彰显。
  阿占笔下的海洋景观具有鲜明地理特征,植根地理原点的空间,在文本构建的直接参与中,开启可供勘探的多元视野。谷子的成长线索——从后海混合着“劣质酒气”以及“锈铁味道”的家,到倾斜老路种植丁香的叶家院落;从海水浴场旺季时暂住的“半间更衣室”,到前海的“后海谷子”烧烤店;到最后再回“后海”——以散点方式横向敞开的空间,勾勒出历史各阶段的城市发展样貌。从微观层面来看,空间作为关涉个体生活经验的褶层,记录着人们生活经验与海洋之间的深层互动,反映出以海为主导的人与自然的高度融合,人们参与城市构建的过程,也成为海洋景观的内在组成。
  沿着后海人命运轨迹变迁,阿占建构起延续性的地域风景,同时,小说文本中“被征服的知识”,作为功能连贯性和形式系统化中“被掩埋或掩饰的历史内容”,在基于经验的“原始形态”的景观中得以呈现。包括知识层面的文本书写,海洋景观的深层绘图,这些记忆以日常生活经验的形式实现海洋文化的延续。小说文本中,对于“下大抓”、天文大潮、“海道”,以及更为俗常的“辣游、花游、鸡鼎”等海货称呼的描写,无不展现出以海为生者的认知体系与生活景致。
  在展现地域特质之外,阿占介入以海为内核的深层伦理、情感结构与文化认同的景观书写中。阿占笔下的“海”,不仅代表人与自然的交互,同时具有生命与情感归属意义。从生存方式来看,海作为日常生存方式的直接参与者,具有物质意义,同时,以自然之海为主导的生活经验,也成为个体命运的隐喻写照,富饶之外,海也是具有危险与斗争意味的场域,如大元结婚前的溺潮水而亡,谷子与叶简兮在海中实现的生命救赎,在命运的纠缠与交互中,海不仅仅是自然景观,也在苦难与福祉、感性与情义中生成其人文内核。
  与此同时,阿占沿用其绘画创作所展现的抽象力量,在扎实的现实感之外,借由意象实现想象景观的呈现,完成更为多元的景观建构。这种“想象”,以具有流动或变动可能的自然之物中显露。比如,“前海后海交接之地”的环岛海流,穿梭不停的“鱼群”,后海上空孤悬的“鱼鹰”,以及潜伏于泥沙适温洄游的“石鲽”,阿占借助与海相关的自然力量,实现现代人命运的深刻变形,其笔下变化多端的意象,同时唤起内陆人对于海洋城市的想象。经验与想象,成为介入历史的“形”与“灵”,审美层面则表现为刚劲骨感与婉美丰盈的融汇,最终形成一种强大的平衡感。以青岛为原型的海洋景观,成为“可移动”的“潮汐”,即在传统与现代、东方与西方海洋文化融汇中,实现拉长、回响。
  阿占并未止步于此,创建可供回忆的文化空间,实现精神归属及集体认同,成为其文本另一向度的表达,表现为对于“根”性记忆的打捞与重塑。冯父收集的铁路废弃旧物,叶父存留的生锈罗盘、老船灯,以及海洋生物标本等,皆指向已然空洞却真实的历史。面对个体与“根”性记忆的关系重构,阿占意识到记忆与景观的关联,以及真实的历史面貌对于当下人们的精神意义——在此意义上,“文字的媒介性”参与了“永生的工作”,具有主体性意义的“博物馆”,成为介于生者与亡者的共享空间,原本隔绝、被隐藏的“后海”与“前海”实现历史的融通,众人对“破损车间”的修复,意味着基于“物件—情感”的空间的创造,象征文化认同层面的集体想象。
  阿占笔下,“后海”与“前海”,“人”与“城市”之间有着深刻的互文关联,在城市景致以及生活日常之外,以“海”为镜的城市蕴涵着深厚的人文历史,同时映射出自我与他者、存在与死亡、历史与未来等多重维度。“后海”与“前海”,并非局限于青岛,二者的演进历程成为时代微缩“原型”,既是生命肌理的勾勒,也是当代城市发生以及发展的文学佐证,基于“经验”与“想象”的对自身的地方性以及世界性意义的呈现,展现出海洋书写的新路径。
  
  日常之力的开掘
  ——谈《后海》创作
 
  阿占,本名王占筠,出版小说集《制琴记》,散文集《乱房间》《私聊》《海货》《一打风花雪月》《青岛蓝调》三部曲等。多部中短篇小说被《新华文摘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小说选刊》《长江文艺·好小说》等转载,入选重要年选与排行榜。获百花文学奖、泰山文艺奖等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,文学创作一级。
  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。地点,良友书坊;也可称为青岛国际诗歌节分现场。我与霰博士聊起《后海》。过了半月,这个纷繁如电影转场一般的片段,被伊写成了诗。
  那日午后,我们忘记世界/忘记世界里的我们/只有那个被赋名谷子的男人,永不停歇/……/谷子需要奔跑。娶妻,生子,奔丧/时间,和谷子的奔跑一样,慢慢跑丢了……/我不能指认,小说还未结束/但我们彼此确信,它比半米以外/正用顿挫的语调接受采访的老西川更近/更近的是《后海》。二〇二三的前奏/我们不能失去它/每个人都在苦苦找寻文字。我们把橙汁一饮而尽
  至今我都认为这是为数不多的令人着迷的时刻。坐在那里聊《后海》,周遭很欢动,我们没有回头,更没有停下,因为我们好像正漂泊在大海上,漫无目的地前进,不知道去往何方,任由文学摆渡,一脸的神圣与俗常。这种感觉太好了,以至于,究竟与伊聊了些什么,已经变得不重要。
  当然,我必是犹疑且坚定地说出了《后海》脉络。我应该说过,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,后海滩涂极浩,沃沃野野,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冯家,共有五子,与大哥二哥一样,老三谷子在滩涂上疯长,眼前波涛堆叠,身后则是灰色的工业剪影。谷子在厂区之间度过了游走的少年时代,后顶替母亲在纺织厂就业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传统工业式微,谷子停薪留职去闯荡,与人合伙在前海经营快艇生意,救下因失恋跳海自杀的文青叶简兮,去杭城“决斗”叶的负心男友赵既白,直至做了叶家上门女婿,又引出一番生死离别……谷子的故事延续一甲子,另有数条副线,多重人物穿插,企图构建一部后海当代风情录。多年后谷子回到了出生地,后海面目全非,曾经的纺织厂已变博物馆,曾经的滩涂上建起了动车火车站。谷子一边赞叹时代进程,一边感喟回不去的城愁。这座城的回忆、当下和未来,都浸在海水味道里,咸涩或鲜亮。
  我应该还说过,“后海”的“后”,“前海”的“前”,暗合着被界定的空间性与内蕴的时间性,我妄想在展现人物生存位移的过程中,敞开一条通往未来的精神秘径。做不到是一回事,想不想做,是另一回事。若能借日常之力的开掘,实现文本中历史经验的功能与意义确认,得以管窥海洋文化之内在命线,就算没有白写吧?


 
后     海
阿   占
楔子
  潮汐起落,绕岛而行,南来的叫前海,北去的归后海。前海后海都是海,却又是不一样的海,至少在老家伙的掌故里,分明如泾渭。
  这一天,老家伙们照常晒太阳。三五一撮儿,七八成堆儿,嵌于明丽处。
  凡能出来晒太阳的,任他古稀耄耋,腿脚都还稳扎着。有的沿栈道挪步倒行,似乎想让时间回车。有的把钓鱼这件事也一并做了,尽管钓上来的是蓝色水滴。
  晒太阳有讲究,腹为阴,背为阳,静脉和穴位都在后背上。老家伙们将背脊冲阳,眯着眼,不耽误吹牛侃山。人来癫疯的,竟将衣服撩起,露出老年斑、肉赘、瘊子,露出时间的褶痕和锈迹。不好看也要露出,为的是晒晒命门和肾枢,这俩穴位在腰背正中,晒了补肾气,肾气一足百病除。
  却也终究是老了,肾再好,又能好到哪里去?一边晒太阳一边指点天下,才最要紧。从国际到国家,从四面至八方,从古延今,老家伙的心要操碎了。有道是老而慈悲为怀,可争论起来那互不相让的劲儿,就好像肾气从未丢失过一样。老烟嗓、老枪嗓、老风嗓、老牛嗓,管他什么嗓,都是嗡嗡的,声带里装满回音。
  也会说到身边事,说前海后海之差异。早些年,前海的姑娘绝不肯嫁到后海去。这些年,前海的房价要翻出后海好几倍。前海打造旅游码头和CBD,到处有网红打卡地,城市封面都在前海。后海适合拆迁安置,建的是港口和工业区。
  栈道不远可见小型浴场,一弯月牙滩上,沙细如粉,色泽泛金。放风筝的、打旁练的、露营的、卖贝壳的,闹哄哄都在那里。逢天文大潮,浪头怒怼到更衣室前,沙滩不见了,人声才能消停。这种时候,栈道上亦不敢待,浪头有魔性,每年都会卷走人,眨眼就是生死。通常在天文大潮过后的第三天,相安无事了,老家伙们重新回到晒太阳的地方,指指眼前的海——
  一个说,除去天文大潮,每月农历的初一、十五以后,两三天内,都会有一次大满潮。
  另一个说,涨潮时间每天都不同,十五天一个轮回,回到原处。
  再一个说,总是这样的,一天会有两次满潮两次低潮,满潮低潮之间隔六小时。
  还有一个说,满潮也好低潮也罢,涨得再高落得再低,还是得有平潮期,绝了,大海呆住,不涨不退,一动不动。
  是日处暑已过,燥意渐退,风干松起来,任谁的腰腿肩颈都轻快不少。等初阳染红海面,老家伙们已进入吹牛皮时间,忽地,沙滩上热闹开了,咋呼声骤起,过鱼般密集。
  那边怎么回事?
  好像拖上来一只海蜇。
  几问几答过后,老家伙们并未丢下自己的事。老了就要笃定些,还有什么没见过的世面?海蜇而已,这季节漂在浅水区不足为奇,正忙产卵呢,性狂爱蜇人罢了。
  那边,海蜇被抬上岸,众人围拢,性格外向的即刻呼喊出口,尚能稳住的亦言表惊诧。众人打起赌,关于海蜇的重量和尺寸。
  赌十斤散啤,赌两盒好烟,赌一顿烧烤。
  赌着赌着,脸红了,脖子也粗了,原来都是当真的。
  几公里外,常年有早集,好事者油门一踩,跟撬裤脚的借来软尺,跟鱼贩子借来秤。经现场测量,海蜇直径超一米五,重逾一百六十斤。咋呼声再次猛烈起来。赢了散啤的,输了好烟的,最后约定当晚烧烤店不见不散,不醉不归。
  这当刻,海蜇瘫泄于沙滩,眼见着缩水。不知哪个“脸基尼”大姨在喊:快切了吧!分分,回家拌着吃。
  众人一致赞同。
  好事者折回早集,还软尺还秤,再借西瓜摊的刀。
  最后,谷子被捧在中心,像寿星过生日切蛋糕一样,将海蜇大卸无数块。见者有份,又是一阵咋呼,终被潮浪声盖过。
  谷子与海蜇成了宇宙中心。快递小哥、钓客、酒鬼、剪头发的托尼、饺子馆的老板娘,各色人等将这奇闻不断转发,一份前海独有的生活秀,在秋日里持续发酵,很是杀口开胃。
  等到打听明白,老家伙们就再也稳不住了。一个说,谷子果真厉害,竟毒过了海蜇。另一个说,个头儿巨大,蜇住要害能损命哪。再一个说,谷子到底怎么拖上岸的?还有一个说,后海长大的就是野,不服不行。
  说着,神情皆复杂起来,明明是在夸谷子功能特异,却又难掩不屑。
  在海边,人混脸熟,名字可记可不记。
  谷子倒是容易被记住。
  谷子玩海,三百六十五天几无缺席,零下九度的寒潮来了,他也要下海浸上几分钟——如此这般,谁会不记得他的大名呢?
  当日,天堪堪放亮,谷子已在栈道上,压腿、绕膝、沉肩,给出漂亮空飞。栈道与海面落差三米余,谷子的腾空足够舒展,腰腹是紧绷的,却又不会一紧到底。留有余地,方能找到良好的入水角度,这个他最懂。入了水,屏一口气,再潜二十米,浮出水面,志得意满。
  此跳法名曰“大飞燕”,非高手不能为。几个“脸基尼”齐齐叫好,谷子挥挥手,与老娘们交换了友谊。原打算再蝶泳几番的,不远处突然漂来大堆透明物,经验告诉谷子,是海蜇。等到近了前,这海蜇的大,完全超出所料。毕竟是浅海,少见哪。
  海蜇不笨,感觉动静异常,转身就往深处走。
  谷子扎个猛子潜下去,使出一把劲,想抓住,可这货太滑。眼见要溜,谷子急了,右手猛地插到蜇头里面,用力将其钩住,比榫卯还结实。
  海蜇逃不掉了,谷子一边划水一边往岸边拖。
  海水浮力大,借浪涌推送,尚能拖动。一出水面,谷子才意识到单人根本对付不了。赶紧叫来四个常年游泳的壮汉,使出合力,才把海蜇抬上岸。仅是搭把手的工夫,壮汉们的手上胳膊上——凡碰触过海蜇的地方,瞬间起了麻密红疹。谷子与海蜇搏斗半天,竟毫发无损。
  谷子也纳闷,难道这层皮和别人的不一样?小蜇无感,就算哪次蜇狠了,上岸抓把沙,擦掉沾在表皮的毒液,基本就无事了。
  坊间传言,谷子能以毒攻毒。也有知根底的,说谷子在后海野滩长大,打小生吞糠虾屎蟹,体内早就生成抗体了。这说法与老家伙们一致,复杂的神情也相同,明明是在夸谷子功能特异,却又难掩不屑。
  谷子不介意。这么多年,他已甘心接受自己在许多时候成为一个笑料,当然他也会成为奇谈。
  由谷子说到后海,老家伙们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。
  后海乃糙野之地。是处风野,浪野,滩野,人野。祖孙三辈住前海的也难逃俗戾,可一旦说起后海,就忽然变得像个世家子弟,一副家有老钱的样子,好像祖上读书都读出了名堂似的。
  从前,后海根本就不算海,哪有什么阳光沙滩,全是大雾,冬天冻死人,呜呜西北风能把重物刮跑。后来有了工厂,后海就更不是海,废水一排,成了烂泥滩,麻麻癞癞的。大烟囱直冒黑烟,街上走一趟,衬衫领鼻孔眼都黑了。前海呢,皮鞋一个礼拜不擦还能照见人影。
  后海的若在旁,就会顶真起来。别看人老了,玩后海的永远口音硬、脾气冲,体格精瘦。少年的他们在海里扎猛子讨生活,老年的他们在岸边垂钓抬死杠,沧桑深刻于法令纹,那强硬的走势,仍在表明内心的不服。他们说,海是双面的,前海是面子,后海是里子,一个也不能少!当年若无那些制造业撑着,海再蓝也不能用来过日子,哼!没有后海,岛城长不大。
  偶有透辟于俗世的老家伙,实在听得不耐烦,清清嗓子开始断案。吵个屁,也不怕年轻人笑话。岛城建置才一百三十年,往前翻,都是移民。你爷爷跟前海没关系,你爷爷的爷爷连前海什么名堂都搞不明白哪。
  众人怔了怔,透辟的老家伙继续清嗓子断案。明洪武到永乐年间,为当朝守卫所的官兵,携了家眷,来到鳌山卫、浮山所、灵山卫,算是第一拨移民。一八九七年,德国人强行闯入,修铁路建码头,第二拨移民就扑了过来,卖劳力拼脑子,扎下根,娶妻生子。
  众人安静下来。透辟的老家伙,嘴角已积起白沫,越说越来劲——第二次世界大战,小日本入侵,战火不断,岛城在大陆尽头,比中枢要道好活命,移民再起,几个县的流亡政府、流亡中学都来了,省流亡政府也来了。这么说吧,从一八九七年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,一拨拨的移民,就像海里的浪头,一个接着一个,一个高过一个,单单市区人口就从十万猛增到八十万……
  众人偃旗息鼓,开始打听彼此祖籍,何时来的,为何来的,怎么来的。一来二去三回四转,竟找出一些或平行或重叠的家族轨迹,熟谙的越加熟谙,陌生的亦不再陌生,气氛异常松动。
  不出所料地,最后都归到了洋流和鱼群。这个时候,众人皆温柔,眼里浮动着光。原本就该如此的,在前海后海交接之地,环岛海流带动起海底沙泥,水质混沌才能鱼种纷繁,鱼群的穿梭不停就像岸上的喧嚷不息。
  “还是后海好啊,早年吃不饱,后海泥滩里的虾虎又肥又多,捞一盆可以当干粮了。”一个说。
  “管他前海后海,海边的人总归有吃的,海货就是粮食。”另一个说。
  “海里的东西挖不光也捞不完,下次涨潮又送来了新的。”还有一个说。
  老家伙们没说错。
 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后海岸上一片灰蒙厂区,视觉相当枯燥。大风卷起机油的味道,在厂区之间形成旋涡。少年谷子只恨自己生错了地方,为此,连自己的父母也一起恨了。
  这个冯家老三,自小野于滩涂,肚里有虫,脸上长癣。翻过纺织厂宿舍北墙,便是后海滩,数条污水在此汇入,滩泥又臭又肥。屎蟹、泥蛤、糠虾,肉身傻大外加味道鲜亮,谷子用它们当零食,搬开石头,抓住就往嘴里塞,像现在的熊孩子吃辣条一样。
  一九五五年国庆节,冯家长子出生,十大元帅授勋刚结束,冯父认为儿子的名字里应该有“元”。二子一九五八年出生,冯父认为儿子的名字里得有“跃”。老三一九六一年出生,自然灾害不少,粮食比天大啊,冯父便在儿子的名字里加了一个“谷”。老四一九六三年出生,全国人民学雷锋,“学”字正当其时。老五一九七〇年出生,属意外之喜,繁衍之事该收尾了,“季”字等在那里。
  冯父同时认为,日子变来变去,海永远都在,海能让人活命,于是便有了元海、跃海、谷海、学海、季海。
  大名起好,冯家父母却叫不惯,平日里只喊大元、二跃、谷子、四学、小季,邻里亲朋乃至后来的同学同事,也跟着这样叫开了。
  冯父毕生的讲究,似乎都用在了给儿子起名这件事上,除此之外,他是一个没有耐心的父亲。一个夏顶烈日、冬吹寒风的铁路巡道工,每天八小时,二十公里,雪雨无耽搁,体能和意志被极大地考验着,下班回家不嗞溜二两老白干,难以将息。可一嗞溜,暴脾气就上来了。五个儿子,至少有四个饭量惊人,且顽劣,且不爱读书,都没少挨打。
  冯母跟冯父一样暴躁。纺织挡车工,三班倒,常年淹没于噪声里,在纱锭车之间小跑,加上孕生之苦,体能和意志也被极大地考验着。儿子们吃饭时才会出现,大多数时间是找不到的,对此她已疲于应对。晚上临睡前,数一数,五个,不少,关灯,一天便过去了。
  唯独赶海的日子,儿子不嫌多。
  赶海通常发生在大风骤停的第二天。原本满涨的海水,只一顿饭工夫,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
  岩礁和砾石裸露出来,虾兵蟹将、鱼贝海藻,数百米内外都是它们。
  众人从大杂院奔出,轰隆隆地往海边去。推小车有之,挑扁担有之,挎篓子拎钩子,妇孺皆不走空。
  须知道,在后海人家的认知体系里,赶海水平高低与生存能力强弱,二者关系是等同的。选女婿,兹事体大,亦从赶海下手。谁家姑娘追求者众,那就一人丢过去一只藤条篓子,让他们下海挖蛤蜊。能干又会过日子的,上来时不仅篓子满满,还额外多了两小“麻袋”。原来,为摘得花魁,尔等灵机一动,裤子脱下,裤脚口扎紧实,里面塞满蛤蜊。
  幸好那些年都穿粗布裤头,肥肥大大,若是现今的紧身三角,沾水既贴身,伤风败俗,这样的女婿也是没人敢要的。
  海货的叫法,是后海自己的叫法,前海人若来了,恐怕听不懂。辣游、花游、鸡鼎、海青、海黄、牛毛、骆驼毛、海麻线、海紫儿、谷穗菜……多到不可思议。众人手忙脚乱,却也乱中有序,笑声、骂声、啸叫声、打屁声,嘈杂而洪烈。
  一旦涨潮,分贝便也达到了最高值。找儿子的,喊爸爸的,叫姐姐的,骂老婆的。只是内容指向再复杂,总有统一的后缀——涨潮啦,回家啦。
  冯家齐上阵,一筐筐的海货背回了家,众人都是羡慕的眼光,儿子多,管用,好收成啊!
  那个时候,谈论海货,就像在谈论粮食。
  也有说话败兴的,比如收成再多也经不住大饭量,比如日后娶媳妇的钱哪里来,等等。
  赶完海,虾子做虾酱,鱼杂做鱼酱。上讲的黑头挑出洗净,铁丝穿鼻,风里甜晒,兴许要到年关才能吃。海螺海蛎子直接倒入大锅,点火开煮。海菜梳理清洗,去泥沙杂质。有点闲工夫,冯母会包顿地瓜面海菜包子,多数时候图省事,加一把苞米面做了疙瘩汤。
  谷子偷溜进厨房,?一勺猪油藏碗底,凝脂雪白瞬间溶于热汤,浮起一片油花儿。
  日子有所改善,是大元二跃就业以后。
  就在后海的重型机械铸造厂,大元当了翻砂工,二跃当了钳工,都属重劳力,尤以翻砂车间环境恶劣,壮汉也撑不了多久,有门路的都在托关系换岗。大元乐于现状,只因那里五班倒,时间充裕,可以干点副业。
  什么副业?
  每天大潮退尽,到齐腰深的水域挖蛤蜊,俗称“下大抓”。
  工具说简单也简单,说精到也精到,拢共两件。一件,轮胎改造的保险圈,上捆渔网;另一件,长杆铁网抓,可以理解为焊着铁杆的笊篱。
  遇好潮水、好运气,一挖一麻袋,不是空话段子。
  上岸后,或去集市卖鲜,或回家大锅蒸煮,扒肉晒干,不日再换钱,帮衬家境,又可攒钱,早日娶上媳妇,搂着睡觉。
  赶海不分昼夜。夜里配一个嘎斯灯,其原理跟工厂的气焊大同小异,乙炔燃烧形成一道火焰,亮如白炽。
  大元二跃配备齐整,逢大潮退尽,提灯顺“海道”向深处走。“海道”是后海奇特的自然现象,潮落时,随“潮脚”显现。也怪,同是从岸边去海,四周滩涂泥泞不堪,一腿一腿地下陷,唯独“海道”坚硬异常,铁锨都铲不动。
  大元二跃干上了瘾,等到各自攒下三百元,瘾头就更大了。当时人均工资三十五元,多数家庭都是透支的,临发工资那几日须借钱聊度,三百元已接近天文数字,兄弟俩半夜都能笑醒。
  厂里工种熬人,每天丢失大量体液和电解质,下了班原应该补觉养神的,否则长此以往必致内耗。哥俩终归太年轻,被荷尔蒙顶得上蹿下跳,气盛得很,偶有心率加快、胸闷气短,也是不管不顾的。他们说,不打紧,精血满着哩,有的是气力。
  那段时间,冯家正在走上坡路。大元二跃挣外快,高兴。谷子凭游泳特长进了区少年体校,也高兴。教练说,这孩子有点意思。
  所谓有点意思,是指谷子腰长有力,身体呈流线型,天生游泳的料,扔到体校苦练几番,定能一力胜十巧。
  教练没看走眼。不出一年,谷子就在全市的少年游泳比赛中得了冠军。可他顽劣不改,沉不下心,每天应付完教练规定的内容,便偷懒耍滑,追女生打群架,再也不出成绩,不久被退了回来。
  糊弄完初中,谷子揣着烟盒般大小的毕业证,走出校门。接下来,他不再是学生,也成不了工人,只能四处游荡,做临时工。谷子却不知愁,在心里庆祝这份自由,并跟父母许诺,像哥哥那样“下大抓”贴补家计。最拮据的日子已经过去,谷子还是孩子,挣钱与否,冯家父母并没当真。
  毕竟进过专业队,谷子擅深潜,而深潜是可以摸到鲍参和大螺的,这些海货值钱,一次就顶哥哥三次的利润。谷子交给父母一半,自己偷偷留一半,跑去上街的老字号吃将起来。
  上街有饭店、照相馆、电影院……其繁华程度不输前海,后海几代人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都留在了这短短几百米。三盛楼的羊肉蒸饺灌汤,现蒸热卖。与蒸饺最搭的是羊杂汤,料放得足,大块羊血肉碎浮于汤面。谷子呼呼下肚,第一屉顾不上品味,第二屉才知肉香膻浓。以此类推,他还吃过美林烤鸡和老沧口糕点。
  气血两旺之际,吃饱了不发散,攒出邪劲就麻烦了。好在,除贪吃,谷子亦爱游走,从上街拐到下街,那里有十余家纺织厂,谷子逐个兜转,碰上严肃的门卫,亦能想办法从眼皮底下溜进去。
  游走的内驱力究竟来自哪里,谷子不明所以。或许想去远方,可远方太远;匍匐于生活,老老实实,他又不甘。站在厂房与厂房之间的凹口,风像皮鞭一样抽打过来。与此同时,他的胡子钻出了皮囊,一天比一天坚硬。
  厂区里气味复杂,煤油味、柴油味、未洗净动物纤维的臊味、工业香料味……有时极其微弱,不易察觉;有时直呛鼻咽,让呼吸肌快速收缩,肺内产生高压,声门突然开放,气体由气道暴发性呼出,令他咳嗽不止。
  厂区附近有一座桥,众人将其称为火车站桥。过了桥,就是化工厂,谷子曾和发小逾墙而入,到废料堆里寻找铅丝或碎铁,用来制作火药枪,或者只是卖到废品收购站去。后海人家仇恨化工厂,西北风一刮,整条街都是刺鼻的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。东南风更糟糕,住下风口的半夜会被怪味呛醒。
  从那座桥往西三五百米就是火车站,谷子听见火车进出时的鸣笛,接近凄厉的嘶叫。
  …选读完…